




第 4 章
不能留下唐淺的遺骨,那是唐家欺君罔上的證據。所以,面對妖獸,唐淺並非不害怕,而是抱著尋死的決心罷了。
於是,在剛剛服役的那第四個月,妖潮來襲,她原本是要去送死的。
說那些場面話的時候,她甚至不敢看一眾將士,不敢讓人看見她絕望無力的神色。
唐淺至今還記得,那場戰役裡,空氣中的血腥味,和野獸獨有的氣息。戰友的屍體和那些畜生的殘骸堆積在還是聖主爺年代修建的守衛塔防禦下,一齊在咒術下被燒焦,那宛若末世的味道……
殘舊的守衛塔雖然不足,但在雲中衛的巨大損耗下,如這幾百年裡無數次那樣,在城破的最後一刻,拖住了妖獸。
所以她並沒有死。所以,此刻面對父親,莫名的惶恐。
唐英正看著眼前跪著的少年,或者是少女,一瞬百感交集。
當年膝下一對兒女笑著鬧著喚他爹爹的場景還歷歷在目,那是他人生中最為快樂的一段時間。那個時候,仿佛朝堂上的明爭暗鬥再如何激烈,他也能在回府後看到這一對兒女,笑出聲來。
可是後來,北境的情況也日趨惡化,武系幾家世族的嫡系都慘烈死在了北境,就算是那些貪生怕死不顧防線而潰逃之徒,也在妖潮中被發狂的妖獸撕碎果腹。但武官一派看到的,只是他們文臣一系送兵部的幾家世族去死。於是為了平息此事,那時權勢還不是十分鞏固的左相,唐英正,剛成為百官首腦,加之皇后一案的影響,陰差陽錯下被對手推上的祭壇,被逼著獻出自己的嫡子戍邊。
唐英正並不怕自己死,但是唐家世代權臣,侍奉大昭,不能在他這一輩斷了。既不能失去唐家在朝堂的地位,又要保住年幼多病的嫡子的性命,唐英正唯有犧牲自己的女兒。
他愧對女兒,唐淺的墳墓在她離開梧桐城的那一天已經開始修葺。後來,他編造女兒死去的消息,將唐淺兒時的女裝全部埋葬了進去。他每一日都在哀悼女兒的死,直到後來,景和三十四年,北境大捷。
大捷,大捷,這是大昭開國後再也沒有之事,也是朝堂日日盼望出現的奇蹟。只是,這個奇蹟,給唐英正帶來的,卻是巨大的恐懼。唐淺的女兒之身一旦暴露,唐家面臨的,將是足以滿門抄斬的欺君重罪。但是私心裡,他其實並不希望女兒死。他最疼這一對孿生子,無論是如今在南方林家教養的嫡子唐澈,還是那個他親手狠心送去北境送死的嫡女唐淺。
所以現在看到跪在面前的唐淺,叱咤朝堂說一不二的相爺,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只是當年的一步,如今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
他已將所有對於女兒的疼愛,給了庶女唐汐。而唐淺,早已是相府最為致命的禍患,一個絕對不能見光的秘密。眼前,跪著的,只是相府名義上的長子,唐謙。
他只有唐汐一個女兒。
「這些年來,可是在恨父親?」唐英正看著跪地的少年。五年來,只是容貌長開了,改變了許多,和去年他見澈兒的時候,已經很是不同。
所以,連唐英正都有些懷疑自己,當時,為何會想出桃代李僵?
如今他的庶女唐汐也十一歲了,正是當年唐淺離開家,一個人去那荒涼威脅的北境面對妖獸的年紀。他知道自己對不起唐淺,所以,將所有的愛,都給了唐汐,似乎那樣,他心裡,此刻面對唐淺,也不會那麼愧疚了。
唐英正等著唐淺任何不甘心和無禮衝動的回答,如同唐澈那樣,卻聽到唐淺說,「孩兒不敢。孩兒愧對父親,愧對唐家。」
唐英正知道唐淺在說一年前封侯一事。原本給北境守將的侯爵之位,不過是虛設,連封地都沒有。但景和三十六年,陛下對北境多年再無妖獸肆擾,且最疼愛的七皇子年滿二十歲生辰大喜,正式封他的嫡子唐謙為長寧侯。
沒有想到唐淺的性格和五年前一樣,甚至更為溫順,也更為沉默,唐英正嘆了口氣。他在朝堂那麼多年,自然看得出,唐淺的性格和兒時一樣簡單。或許是在北境太久,面對的只有妖獸與霜雪,所以她不曾像如今梧桐城正常貴族少年少女般,爭奪寵愛,爭奪權勢。
他當年喜歡那一對孿生子的原因,還有一個,便是他們的性格都隨他們的母親林因,淡薄隨和,什麼都不爭。
或者是,喜歡唐淺的逆來順受,一顆聽話而有用的棋子。
「起來說話。」唐英正終究不忍看這般瘦弱的女兒繼續跪著。雖然在邊境五年,想來北境苦寒,軍餉供給也不如梧桐城禁軍般好,唐淺能存活下來已經是萬幸。
唐淺起身,依舊恭敬站著,不知該說些什麼。兩個人都沉默許久,然後唐淺先開了口,「父親和娘親身體可還好?爺爺呢?」
氣氛稍微緩和了許多,畢竟是親骨肉。唐英正看著恭敬的少年,「都還好。就是你娘親,總是念著你。你爺爺也是。只是現下夜深了,就不要驚動他們,等明日見過聖上,再去拜會。」
唐淺剛想答應著,就聽到門口傳來女子幾乎是哭腔的聲音,「淺淺,是我家淺淺回來了麼……」
林因踉踉蹌蹌走了進來,只看到少年纖弱的背影。她比想象中瘦弱了許多,甚至體弱多病的澈兒都比她壯實多。就是這樣的女兒,原本該和唐汐一樣被養在深閨,十指不沾陽春水,過著嬌生慣養的生活;而不是在北境,日夜與妖獸搏鬥。林因心疼著女兒,全然不記得自己喚著的,是本已死去多年的女兒的名字。
唐英正更早反應了過來,但是看到愛妻這般傷心地抱著女兒,一時也沒多說什麼,只是叫管家莫尋關上書房的門,不要讓外人聽見。
「娘親。」唐淺擦拭著林氏的淚水,她也很想哭,但是不能讓母親更過傷心。「謙兒這不是回來了,娘親不要哭了。」
「謙兒……」林氏淚眼朦朧,哭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她是世族林家之女,多病纏身,要不是因此,當年也不會只生下唐淺與唐澈一對孿生子,就再無所出。若不是如此,她的女兒,也不必被送去北境,頂替唐澈。唯一讓她欣慰的是,唐澈現在在她娘家,由她長姐以親生兒子般教養,而唐淺也安然地回到了梧桐城,回了家。
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從前。一雙兒女都平安。
若不是唐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能說出來,林因真的會有一種,這五年只是幻夢一場的錯覺。
她念著嫡長子的大名,看著眼前的女兒,除了心疼,只剩下哭泣。
「娘親不要哭了,是孩兒不孝。」唐淺不忍心看母親繼續哭得臉色蒼白,而唐英正也過來扶過林因坐下,勸慰道,「你也別哭了,孩子難得回來一趟。」
林因好久才止住了哭,卻一直握著唐淺的手,似乎生怕一鬆開,女兒就又會離她而去。
「淺……」林因看著女兒的一身男裝,即使在家中也不能卸下的偽裝,心裡百般滋味,卻還是改了口,「謙兒,這麼這些年還是那麼瘦,身邊的人都不知道照顧麼?」
唐淺無奈笑著,娘親久居深閨,自然不曾見過北境的苦寒和艱苦。在那裡,能夠存活下來已經是長生天最大的恩賜。而她,不知是不是因為早些年常挨餓的緣故,腸胃那個時候開始就十分不好,加之無暇調養,所以日益惡化。她不想讓關心她的人擔心,就算是娘親,所以沒有告訴任何人。
知道這事的,只有最恨她的彌彌。
「娘親,雲中衛的人對孩兒都很好,你看孩兒不是好好回來了麼?」
林因兩手握著唐淺,一邊已經開始吩咐莫尋,叫廚房準備吃的如何給唐淺進補。唐英正也有些無奈,誰人不知他唐相爺誰都不怕,連聖上有時的政策都敢直言不諱,唯獨最看不得愛妻林因傷心。
唐淺看著父親擔憂的神色,不忍心再讓林氏操心,連忙說,「娘親,謙兒自然會照顧好自己。您看這麼晚了,謙兒騎了一個多月的馬也困了,明日孩兒再來陪娘親。」
「好,好。」林氏心疼地看著女兒,「你的房間娘親一直給你留著。」
「孩兒已經去過了,您看,這件衣服還是您放在裡面的呢。」唐淺笑得很甜,說著還轉了個圈,稍微有些小孩向父母撒嬌的模樣,「您先休息。孩兒再與父親說些話就回去休息。」
「老爺,老爺。」林因卻像忽而想起什麼一般,轉而看著唐英正,「妾身先回去,等您回來一起就寢。」
送走林因,唐淺關上門,繼續恭敬站在唐英正面前,與之前在林因面前少女的溫婉,截然不同。
唐英正知道林因怕自己訓唐淺太久,這才用自身休息來暗中要挾。於是對唐淺長話短說,「明日一早隨我入宮面聖,雖說雲中衛不是正式回城述職,但是去聖上書房面聖,也注意些規矩。」
「是,父親。」唐淺答應著。
「還有,後日你就要入宮侍奉皇子,主上今年有立儲的意思,此次你隨其他世族嫡系入宮陪讀,也是觀察四位皇子之意。」唐英正目光變得嚴肅起來。
大昭律令,朝中文武世族嫡子嫡女,在立儲前都會入宮隨侍各位皇子公主。這是在考驗儲君,同時也是培養下一屆朝中重臣。大昭帝位雖然沒有傳嫡長子一說,但朝中官宦則都是嫡長子繼承,就連唐家也是開國追隨聖祖帝,一代一代,才有了如今的地位。
朝中其他官員子女在半年前已經入宮侍奉皇子,連唐英正的弟弟唐明正的嫡子嫡女都已經結識了各位皇子皇女與其他世族後代。而他相府,因為明面上只有唐謙一個嫡子,還戍守北境,相府的未來堪憂。
雖然他有意接回唐澈,他現在身份是林家嫡子林子澈,他唐英正的侄子,他準備以養子之名將唐澈過繼到唐家。只是目前儲君之爭波濤暗湧,朝堂裡並不平靜,唐英正和五年前一樣,不能拿唯一的嫡子冒險,同時想着要鋪平唐澈的路,而這個棋子,自然是唐淺。好不容易北境平靜了,他才請旨召回了唐謙。
「父親需要孩兒做什麼?」唐淺似乎習慣了為家族犧牲,就像她當時心甘情願替弟弟去送死一般。在她的概念裡,相府給了她生命和十一年無憂無慮的生活,所以要她獻出性命,也是理所應當。
「雖說陛下尚未立儲,但諸位皇子資質參差,唯五皇子墨無涯為人穩重,謙遜和善,廣結朝中重臣,外戚勢力也不足為患,陛下即使偏愛七皇子,也要顧及朝政大局,看重五皇子幾分。」唐英正評論著,想起帝王墨家的子嗣,長公主墨無憂為先皇后所出,封號安和,極為尊貴,性格也是天家風度,但奈何一介女子;二皇子在襁褓中早夭;三皇子墨無期性格軟弱怕事,即使如今收作皇帝最寵愛的燕貴妃之子,也不被多數朝臣看好;四公主墨無遙已許給薛家長子,只待先皇后喪期過去便成婚;六皇子幼年夭折;八皇子年少,而七皇子墨無痕……
唐英正甚至不知如何形容這尊貴的崇光皇子。
恃寵而驕,乖僻任性。
惡劣的性子甚至浪費了他尊貴的血統和封號。若不是崇光如此頑劣,這太子之位早已無懸念。和安和帝姬一樣尊貴的血統,出自先懿德皇后,卻沒有安和哪怕百分之一的憂國憂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