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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守衛聞言,卻依舊沒有讓開,而是有些戒備地看著眼前纖弱的少年。

世人皆知,北境長寧侯與雲中衛勇猛異常,大退妖獸,北境十三城再無人為妖獸所食之事。唐家大少爺唐謙,就是那名震大昭和附屬十四國的長寧侯。守衛仔細看著眼前溫和,甚至是瘦弱的少年,怎麼也無法將那個傳說中的侯爺,與眼前之人聯繫起來。

而相府的守衛也並非虛設,唐氏一族世代為大昭權臣,多少人想着法能得到唐家勢力眷顧,尤其是在長寧侯即將返城之時,在門口等著見相爺或者長寧侯一面而獲得推薦的自然大有人在。

所以守衛將唐淺當作投機取巧之徒。「相府重地,不是公子開玩笑的地方。」

唐淺有些慶幸跟著的是比較正經的屠蘇和青木,若是白方那幾個小子,知道自己被攔在家門口還被當做滿口胡言的騙子,以後肯定會成為他們喝酒時候的笑料。

唐淺甚至想拿出名簽,這才恍然想起,還放在楚陳那裡。正要吩咐青木去長寧府取,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從相府裡傳來,「門口誰在喧嘩,不知道這個時辰相爺快回來了麼!」

一個有些上了年紀的老者走了出來,那是相府的上任管家莫川,即使已經退了休,但是在這相府裡,威勢仍在。而相爺也念著他多年的辛勞,十分照顧老管家,所以莫川是守衛都不能得罪的對象。

莫川還是和年輕的時候一樣,依舊習慣著每晚到門口迎接著相爺回府。往常這個時候,也有時會有想見相爺一面,而在門口吵鬧的傢伙,所以他會早些出來,趁早打發這些煩人的傢伙。

他看見門口站了個少年,並不是往日裡到門口胡鬧的落魄官員或者尋求任用的文弱書生。少年一身白衣,卻是武將幹練的打扮,長髮一絲不苟束起,並不是用梧桐城流行的金玉為冠,而是簡單的一條髮帶。而少年看過來時,那張臉,即使已經過去多年,依舊能看出當年的輪廓。

「莫爺爺?」唐淺認出了眼前的莫川,喚出了聲。

「大,大少爺!」莫川有些不可置信地踉蹌一步,幾乎跪在地上,唐淺連忙上前,扶住了他。

「是我。」唐淺覺得眼眶有些濕潤,但是沒有哭出來,「是謙兒回來了。」

那個人死的時候,是她拋棄本名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哭泣。

「少爺長高了。」莫川已經老淚縱橫,緊緊握著眼前少年的手,似乎生怕一鬆手,少年就會像午後的殘夢中那樣消失不見。「少爺怎麼回來了也不先派人告訴老奴一聲,老奴會早些出來迎著。」

唐淺笑了起來,十分溫和,「是謙兒著急著回來。」

莫川卻哭得更為傷心,「可是,大小姐已經看不到了……」

唐淺知道,莫川把她當做了弟弟唐澈。

唐謙是弟弟的大名。取名的時候,因為弟弟身體孱弱,林氏擔憂嫡子早殤,於是按母家習俗取了女孩輩的「澈」字。

兒時的她與弟弟長得極為相似,她代替弟弟戍邊,此事只有父母知曉,連爺爺都瞞著。出征的時候,唐家為了隱瞞藏匿嫡子到南方養病一事,便在她到北境不久後,宣稱長女唐淺,因擔憂弟弟成疾,暴病身亡。

唐淺不知道要怎麼安慰莫川,因為她看著眼前的人如此傷心自己的死亡,這是一種十分奇怪的感覺。

看著別人,在哀悼自己的死亡。

還好莫川當了多年相府總管,很快就意識到還把從遙遠北境回來,風塵僕僕的大少爺攔在了門口是極為不妥的行為,然後平靜下來,想起不久前的喧嘩,教訓起六個守衛。

「你們幾個怎麼做事的!把大少爺攔在門口是想做什麼!」

守衛還沒有完全從見到傳說中的長寧侯的震驚中緩和過來,被這樣厲聲責問,縱然再好的訓練和教養,此時也有些慌亂。

唐淺先開了口,「是謙兒太久沒回來了,都不認得也是正常,莫爺爺不要生氣了。」為了避免莫川再找守衛的麻煩,唐淺對方才不讓她進府的守衛長吩咐著牽馬,以及安排屠蘇和青木等事,然後才隨莫川入了府。

長寧侯回府的消息在同一時間在相府唐家中傳開,唐淺跟隨莫川派來的侍女先回自己房間換衣服的時候,明顯感覺一路上,引路的侍女悄悄在回頭看她,還有一路上遇到的侍女和小廝好奇窺探的目光。但那總比五年前被同情著圍觀要好得多,她也沒有太過難受。

唐淺對侍女說了聲有勞,然後沒有讓侍女跟她再進屋,只說她一個人習慣了,不用服侍,然後關上了門,反手習慣性將門鎖上,慣例檢查房間。

房間的布置,幾乎和兒時一模一樣。

那個時候,她還和弟弟住在一起,也是在這間房裡。而唯一不同的是,隨著唐家大小姐染病身亡,昔日裡女孩子的梳妝鏡已經被搬走。

正如她,在離去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了,她只能以唐謙之名活著。

唐淺已死,無論將來唐家要以何種名義迎回唐澈,她都不可能再著女裝。只能戴著黃金做成的長寧侯假面,卻是那樣卑微地活著。

無論是五年前,還是現在,唐淺都沒有選擇的餘地。即使她清楚自己,不過是世族唐家的一枚棋子。甚至說,是一枚隨時可以拋棄的棋子,因為,她是女孩,她不是唐澈。沒有嫡長子的身份,所以,理應被利用,也可以被犧牲。

不同於其他大昭軍隊,雲中衛因戍守北境常年冰雪封鎖,制服的顏色也是翩然若白雪,彷彿不染一絲凡塵。

唐淺脫掉白色制服,看著鏡子中的少年,一襲黑色深衣,仍舊掩飾不了瘦弱宛若手無縛雞之力的貴族公子般的身材。

她想,這大概就是方才相府守衛不相信她就是長寧侯的原因之一。隨手拿起衣櫃中一件當季的衣服套上,唐淺知道,母親林氏一定每日都有來這間房,所以裡面的衣物都是當季梧桐城流行的樣式。只是母親看來也高估了她的發育程度,她身上的這件,大概是按照在南方的弟弟唐澈的尺寸所做,寬鬆了許多。她有些欣慰,這些年看來弟弟長得很好,不再是那個五年前總是跟在自己背後的病弱孩子。

唐淺記憶裡的唐澈,還沒有自己高。唐淺甚至為了唐澈和其他貴族少爺打過架。每每回想到自己當時的勇猛,唐淺自己都會笑起來。那個時候,真的是什麼都不怕。雖然回想起來,唐淺已經想不起來,當時被她教訓的,是哪家的小少爺。

唐淺在知道要回梧桐城的三個月前,就開始儘量多吃東西,甚至差點胃病發作。因為她日常的訓練和戍衛似乎並沒有鍛鍊出她像其他雲中衛那般結實的身材,只是略微高挑了些。只是現在的自己,不施粉黛,打扮和行為舉止都是男子,就算在梧桐城中,大概也不會有人隨意去猜測,長寧侯是女子。

這樣,大概能蒙混過去?

唐淺沒有換掉髮帶,她看著滿桌子母親林氏為她,或許是為她弟弟購置的名貴玉冠,只是拿起一個看了一下就放了回去。她習慣輕裝和樸素,就像雲中衛要求那樣。因為在危險而荒蕪的北境,輕裝簡行,能以最少的供給而存活,才能保命。

敲門聲響起,侍女翠雯清亮的聲音響起,「大少爺,相爺回府了,請您去書房一趟。」

該面對的還是該面對,唐淺深吸了口氣,走了出去,「有勞姐姐帶路。」

侯在門外的青木和屠蘇看著一身貴族公子家居服飾的唐謙,著實驚豔了一瞬。

雲中十三騎是最初就跟隨在長寧侯身邊的,他們一開始其實並不信任那個據說是當朝左相爺長子的將領,正如他們不曾相信之前的那些死掉的貴族一樣。唐謙那時已經算是秀麗宛若女子的容貌,讓他們覺得,這個娘娘腔或許會更早夭些。

這種沮喪的猜測很快被打消,大昭景和三十二年的時候,唐謙服役的第四個月,妖潮襲來。將領並沒有像曾經的那幾位般,被來勢洶洶的妖獸嚇得放棄了防線,置邊境十三城百姓生命不顧,將妖獸放過去給邊境十三城後的蒼山衛守軍。

歷來如此。凶猛的妖獸在邊境十三城肆虐,殺戮餍足,大多數將折返北方。所以,即使剩下少數依舊南下的妖獸,蒼山衛也不難對付。

況且,雲中衛出身貴族的統帥,從來不曾在意過蒼山衛平民戍衛的死活。

纖弱的少年登上防衛城牆,腰板挺得筆直,沒有露出一絲害怕的模樣。

甚至是,那種帶著必死決心的凜然。

唐謙說,若是你們要保命,要放棄,要潰逃,現在還來得及。然後,讓手無寸鐵的十三城百姓去面對這些妖獸,最後,甚至是你們的親人。但是,我不會逃,也不會後退,就算是死在這裡。

那是唯一一次雲中衛沒有人潰逃的戰役,縱然傷亡是一如既往的慘烈。

大昭景和三十二年六月持續了半個月的妖獸之戰,雲中衛的鮮血染紅了防衛塔的每一個角落。四千守軍只剩下二十四名,包括已經殺紅了眼唐謙。他渾身是血,已經分不清是他自己的,還是妖獸染上的。安葬了每一個雲中衛殘存的屍骨後,渾身是傷的少年不讓任何人幫他,自己挑出了每一個傷口的血污。

那一刻,雲中衛剩下的所有人,誓死追隨唐謙。

屠蘇和青木雖然一開始就知道唐謙是相府長子,而唐家是大昭最有權勢的世族之一,但那個在最開始艱苦的幾年裡和他們一起建造防衛工事、一起風餐露宿、甚至一起挨餓受凍的少年統帥,從來沒有半分貴族的架子與排場。統帥身先士卒,與將士同吃同住,連他們幾個親兵,都快忘了,主子的出身。今日忽然見到唐謙換上一身衣服,容貌白淨,身量纖纖,腦子裡居然只有形容女子的驚豔二字。屠蘇心裡有些惱怒自己,果然是書讀得少了,連形容主子的詞都找不到了。

唐淺看著總是一直隨身攜帶的佩劍,取了下來,交給站在一旁的青木,「碎玉替我收著,不用跟著了。」

要見父親,帶著佩劍和衛兵,總歸是不妥。

「是,主子。」

唐淺聽到青木答話,就跟翠雯走了過去。

唐相爺的書房離唐家嫡子的房間並不遠,不久就到了。翠雯為她開了門,然後就留在了門外,唐淺走了進去,一眼就看到正中坐著的中年男子,即使已經換上家居常服,依舊不掩相爺的威嚴。儘管多年未見,曾經唐淺能夠撒嬌喚著爹爹的男子,略微蒼老了些許。

唐淺跪了下去,「不孝孩兒,見過父親。」

其實最開始去北境的唐淺,勇往直前的背後,是在刻意尋死。

那個時候的唐淺,已經大概知曉父親的心思。她表面的身份是唐澈,一旦她戰死北境,唐家並不會損失什麼,反而會因此冠以殊榮。父親可以將在林家的弟弟過繼回來,變回原來的唐澈。

或許不甘心,但是唐淺也知道,唐家在將她送上戰場的一刻起,就已經沒有回頭之路。就算她死,屍骨也不能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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