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唐淺至今還記得，那個人對她所說的每一句話。
他說：「唐淺，不要哭。我豁出命來，就是不想看你哭泣的樣子。」
他說：「唐淺，你知道你多麼像個孩子嗎？你想什麼，都寫在你的臉上，就連你只是拿我當兄弟，也是如此。你並不喜歡我，所以，我不要你的謊言。」
他說：「唐淺，記得，如果有來世，一定要投生成女孩。你是那樣纖弱，不該來這北境，不該受這樣的苦。下輩子，作個女孩吧，這樣，我就能名正言順追求你了。你是不是，也能接受我了？」
唐淺哭著，喊著，卻已經來不及告訴懷中滿是鮮血的賀蘭慶，她是女子。
謊言的真相，連對著死人，都沒有機會說出。
等到雲中衛在北境最深的冰崖下找到唐淺的時候，她已經持續同一個姿勢，抱著懷中冰冷的屍體許久。楚陳等人花了很大功夫，才將她和那個人分開。
賀蘭慶死了，為了救她，以北境最為慘烈的死法。
唐淺哭得眼淚已經乾涸，她並不是相信哭泣可以解決問題的人，正如一年前得知自己要替弟弟去北境送死的時候，她甚至不曾在母親那哭訴撒嬌；並且，她是北境雲中衛當時僅存的將領，她不被允許哭泣。
只有那一次，她哭得撕心裂肺。
埋葬了賀蘭慶，瘦弱的少年起身，手上握著一把並不是大昭風格打造的利劍。
那件邊史稱「屠龍」的事件第二年後，年僅十三歲的唐家大少爺，那個出征時整個京師都認為無法在北境活過三年的相府嫡子，率部北上，直驅妖獸千餘里；北境十三城，在雲中衛的封鎖戍衛下，自此三年再無妖獸肆虐。
唐淺不覺握緊一直隨身帶著的利劍，長劍纖細修長，並沒有大昭製造的佩劍常見的劍格，也不似大昭佩劍的華貴或是大氣。
正如同她的瘦弱。
五年來，她並沒有如自己希望般變得壯實，似乎那些訓練並沒有在形體上表現出來。只是長高了些，女孩子的特徵明顯了些，為此，她不得不身上纏繞住一圈圈的繃帶，再穿上軟甲，掩飾住少女的身材。
在邊境的時候，陪伴的只有她視為兄弟的雲中衛將士，以及妖獸，並不用面對那麼多人，所以那個時候的唐淺，並不太害怕被看穿什麼。
不像她即將的生活。
她緊張的時候，會習慣性握住佩劍碎玉，那冰冷的溫度會讓她冷靜下來，面對哪怕是最為可怕的妖獸，若潮水般蜂擁而至。所以，在看著眼前越發清晰的梧桐城時，也不是那麼可怕了。
城門已經到了傍晚，將要關閉的時辰，面對夜色中看不清晰的一小隊來人，以為又是趕來看長寧侯返城熱鬧的外鄉人，監門衛有些不耐煩地按照規矩盤問著：「來者何人？不知道梧桐城的規矩嗎？差點誤了小爺關門的時辰。」
這個時辰，連王城中除了值夜外，其他官員都已經不用當值，回到溫暖的家裡，享受家人團聚之樂。而他，因為資歷最淺，所以被留下，所以此時看著來人，他並沒有像素日對待上級般的討好脾氣。
勒馬停下，一隊人沉默得連馬匹的喘息都幾乎不可聞。
那些是訓練得最為嚴苛的戰馬，即使面對妖獸圍攻，也不會如尋常馬匹般嘶鳴狂躁，在數次偵查中，多次救了雲中衛斥候的性命。
示意副官楚陳遞上眾人名簽以作登記後，唐淺坐在馬上，有些出神地看著眼前的城門，還是如她當年出城時，一般巍峨高聳，華麗凝重。
她不想回憶那個時候，不想回憶起自己像猴子一樣隨雲中衛新役衛軍出城時被圍觀，不想回憶起那些人同情而憐憫的眼神。
唐家的人，不需要同情。就算再弱小，若是沒有自己的作用，死了也不可惜。
這是爺爺自小教給唐淺與唐澈的家教。
所以她選擇了在這個時候回城，夜色微濃，城門將關，夜色的凝重下，就算再膽怯再害怕，也不會流露分毫。
這一邊唐淺在出神想著，習慣性握著碎玉，另一邊最後一個沒有換崗的監門衛終於快登記完手中的十五張名簽，卻是另外一種心境。
因為他分明看見，除了第一張的異族少女，緊連著的十三張，供職處寫著的皆是雲中二字。他偷偷抬頭看了一眼，夜色中十五個人雖然看不清容貌，卻沉默得可怕，在那兒幾乎沒有多動。只能看清，為首是個十分纖弱的少年，就像尋常官宦人家嬌生慣養的貴公子般。
監門衛咽了口唾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這幾日登記了太多外鄉人來看雲中將官返城導致此刻眼花。
雖說這次並不是雲中衛正式返城述職，但梧桐城為大昭帝都，也是消息流傳最為快速的所在。以至於王城所有大小官員，都知道有一小隊雲中衛將士會隨長寧侯一同返回帝都的消息。這麼多日的大量京畿附近貴族鄉紳等人流入梧桐城，增加了的工作量，也是因為這件事。誰都想看看，那個十五歲就被封侯的唐家長子，究竟是如何的威風。
監門衛心想着快些結束，回去後好早早睡一覺，然後翻開最後一張名簽，卻仿佛被雷擊中般，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唐淺收起碎玉，深吸一口氣，然後挺直了腰板。
多想無益，這一刻，她只是相府唐家嫡子，北境長寧侯唐謙。
「主子，是先去侯府，還是唐家？」楚陳從震驚的監門衛手中取回了名簽，然後問道。
唐淺沒有多想，就說：「屠蘇和青木隨我去唐家，你帶其他人，先送彌彌回侯府安頓。」
楚陳看了一眼那披著斗篷的女孩子，他知道那青黛色的紗巾下，不談艷麗的容顏，單是女子金髮碧眼的容貌，就足以吸引大昭任何一個人的目光，即使是相府。
況且，他知道那個女人對自家主子的的重要性。
「是，主子。」
一行人策馬，直接進了城。這是戍邊三衛的特權之一，就算普通將官，也能在城鎮，包括帝都梧桐外城縱馬。
目送彌彌隨楚陳他們轉去長寧府後，唐淺三人才策馬，往相府唐家去。
其實長寧府就在相府後面，面對兩條相鄰的街。封賞給唐淺的時候，從宮裡來的太監討好地說，聖上特命人連通了相府和長寧府的後院，等長寧侯回去的時候，要探訪相爺也方便。
唐淺雖然在十一歲戍邊時就獲得侯爺爵位，但是那時所有人都知道，這不過是帝王給戍邊將領與其家族的安慰。因為在那個時候，「戍邊北境」，就等同被判處了死刑。沒有將領能活過三年，無論再如何自保，只要踏入北境那個被詛咒之地，被妖獸撕碎吞掉是遲早的事。
北境在大昭以北，其實中間還間隔了幾個附屬小國，所以戍邊將士，一般都是各國，以及大昭最北被放逐的低賤平民和罪犯。但作為宗主大國，大昭會從世家大族嫡系中派出統帥，安撫邊境各國，表達大昭對於附屬國的庇護之心。而北境，常年以妖獸肆擾而凶險出名，在唐淺之前，沒有哪一個家族願意主動派出子弟去送死。
唐淺十一歲的時候，世族中適齡的嫡系，能被派出去的，雖然還有別的更合適人選。但是，因為當年的種種變故，陰差陽錯輪到了相爺家。
唐相一生摯愛，唯妻子林因一人。可惜夫人身體孱弱，嫁到唐家多年，好不容易才產下一對龍鳳胎，從此因為受孕大損，無法再懷上孩子。唐淺是姐姐，但唐家唯一嫡子的弟弟唐澈，自小身體如母親一般，弱不禁風。若是被送去北境，必死無疑。可朝堂中多人都見過唐家的兒子，連找人充數都作不得。加之當時，在連唐淺都不太明白的局勢下，朝堂上專要唐澈出征。於是，唐相權衡再三，只能冒著欺君之罪，將容貌十分相像的女兒，也就是唐淺，扮作男裝，送上了戰場。
只要留著嫡子，就算女兒不幸戰死，唐家也不至於絕了後。況且，要重新立一個嫡子，對於唐家來說，有的是辦法，只要，不是那個被朝堂選中的唐澈。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唐淺活了下來。那個出征時全城以同情和不幸的眼神目送離去的纖弱少年，兩年後被傳出北境大捷，大昭的人類自開國聖祖帝外，第二次驅逐妖獸，威震各國。而也就是在那之後安定的兩年後，原本只是虛置的侯爺，被主上正式冊封，授予「長寧」二字。
唐淺是唐家最年輕的被冊封爵位的，莫大的榮耀也帶來莫大的恐慌。唐相原本認為，女兒在那般凶險的妖魔之地，必死無疑。但為了保全嫡子，他只能狠心這樣對待女兒。而如今，爵位已封，唐家欺君之罪已然犯下，沒有彌補的餘地。
唐淺自然知道這點，所以她此刻和一年前被冊封的時候一樣，感到不安，即使她即將面對的，是她本該最為親近的父親。
她沒有帶著雲中十三騎直接去唐家，也是顧慮到這點。
唐淺苦笑了一下，她此刻居然會覺得，面對北境最為兇猛的妖獸，都沒有此刻這般恐懼。
已經可以看到記憶中那座府邸，唐淺放慢了馬匹，停了下來。
相府正門明亮的燈火勾勒出門口停留的三人身影。為首的少年和身後兩人都是一襲白衣，但並非梧桐城裡尋常貴族少年會穿的飄逸質感，而是帶著武將風格的修身與簡樸，只是在對比中，為首的少年明顯更為瘦小。三人穿著趕路防風塵會在外衣上加穿的罩衣，因此相府的守衛看不清三人背上的戍衛番号圖騰，因此不知道策馬到相府門口的，是梧桐城裡哪一位將軍的衛隊。
但是能在梧桐城內城縱馬，可是很多世族子弟都沒有的權限。
為首的少年帶頭下了馬，走了過來，守衛看清少年的容貌，十分陌生，但是眉眼精緻，甚至不亞於府中的小姐們，他不禁多看了幾眼。只是不同於梧桐城的貴族公子或小姐們那種天生驕傲的感覺，少年的容貌和舉止，都讓人覺得平易近人，十分舒服。
「大人造訪，可有拜帖？」守衛的話和禮貌的阻攔讓原本想直接進門的唐淺愣了一下。守衛明顯不認識她，正如她也沒有見過自家門口這批守衛一樣。她在一路上想過很多次回府的場景，但是都沒有想到，居然會被攔在家門外。
守衛也十分客氣，因為他覺得，除卻少年外的兩人，皆是一身肅殺，那是不同於梧桐城裝飾般禁軍衛士的，真實的凌厲之氣。但是，身為相府守衛，職責所在，而唐相爺又清正嚴明，連王公貴族都拒見過。守衛也自然不敢放鬆警惕。
他們見過許多梧桐城裡的重臣與貴族，卻對眼前的少年沒有一點印象。
唐淺自報姓名：「我是唐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