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3 章
翌日,風將紗簾掀起,窗戶被震得啪啪作響,路邊的早餐攤已經開鍋了,攤棚上吊著昏黃的燈。
顏離從睡夢中醒來,瞪大了眼睛,視線移到了窗外,整個人被一根驚悚的弦崩緊了。
在意識到遲到了之後,顏離慌慌張張地穿好校服,踩著拖鞋衝進浴室,直接捧了一把冷水潑在臉上,刺骨的寒,順手拿毛巾擦了擦臉。
在要轉身衝出浴室的時候磕到了什麼,整個人被絆了一下,身體猛地往前一傾,周慧那張死灰色的臉撞進了她的眼帘裡,顏離一震,慢慢地站直了身子。
周慧縮在浴室一角,亂蓬蓬的頭髮散在臉上,空洞黯然的眼睛低垂著,視線聚集在某個方向,胸前微微起伏,均勻地呼吸著,身上只套著一件單薄的淺綠色上衣。
顏離在原地沉默著,指尖微顫,心臟仿佛停了一拍。
過了好久好久,顏離蹲下了身子,看著眼前這個看上去凄慘至極的女人,一貫淡漠的眸子竟掠過一層憐惜。
「媽,你疼不疼啊?」她輕輕地問,語氣淡薄。
周慧一動不動,仿佛沒聽見顏離的話。
顏離俯著身子,一點一點地給周慧套上衣服,遮蓋住那一夜的羞恥。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周慧已經那麼瘦了。
雙腿嶙峋,能看出全身骨頭的形狀,多看兩眼,都覺得有些恐怖。
樓梯間的感應燈亮了,顏離削瘦弱小的身影慢慢露出來,噔噔噔地踩著急促的步子往下跑,背後沉重的書包仿佛要把她給壓垮,校服被晨風吹得鼓鼓的。
帆布鞋飛快地跨過最後一步台階,她風風火火地朝街道口跑去。
最後一班公車已經走了。
猶豫片刻之後,顏離打算抄近路。
她往另一個方向跑了過去,那是一個偏僻的荒地,還需要穿過一個廢棄煉鐵廠,但是去學校最近的路。
雖被冷風侵襲,但熱汗已經爬滿了額頭,滲濕了內衣,胸腔壓著一股氣,急促的呼吸在奔跑中越發激烈。
跑過野草狂生的荒地,她停在了廢棄煉鐵廠,弓著腰,雙手撐膝,在原地緩了緩,耳邊卻響起粗暴的聲音。
「不是挺有能耐的嘛,怎麼這會兒裝起孫子了?嗯?」
「長得還挺俊……」
啪啪的聲音像是拍在某人的臉上。
「狗吃了骨頭還知道给主人搖尾巴呢,你特麼怎麼連畜牲都不如呢,咱老大以前待你不薄吧?嗯?居然敢玩陰的反咬咱老大一口,膽兒挺肥啊。」
顏離抬眸,站直了身子,視線掠過幾根石柱子,最終落在一個被油桶包圍的髒髒角落裡,刺鼻的油漆鋼鐵味兒吸入鼻腔,腦袋都變得昏昏的。
她試探性地走到離角落最近的石柱子下,露出腦袋往裡望,看到了一群衣衫破爛野性十足的男人圍成了一團,手上拿著棍子,指間夾著冒著火星的煙,人縫裡是一個被踩在地上無法動彈的少年。
那少年被禁錮在塵地上,側臉被按貼在地,濃黑散亂的頭髮遮住了眼睛,抿著嘴,身上一股寧死不屈的野性。
「這打也打完了,這樣,把我大哥的住院費,醫藥費,精神損失費都一次性賠了,今個兒咱佛性大发放了你,怎樣?」
少年不言。
一個染著橘色頭髮的男人一把抓起少年的頭髮,硬逼著他與自己對視。
少年被迫抬起了頭,露出一張讓顏離瞳色微縮的臉,很狼狽,但很好看,俏俊的五官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漠。
「老子跟你講話呢,聾了啞了?」
顏離凝眸,皺眉。
蓦地,少年那雙深黑空靈的視線落入自己眼睛裡,隔絕一切,直挺挺地撞進心底。
那雙眼睛的震懾力升到了冰點,凄寒,冷冽,詭異,嗜血,卻略帶一絲脆弱。
顏離心裡一抖,他居然,在看著自己。
那群男人覺著不對,於是順著少年的視線朝顏離所在的方向望了過來,僅僅幾秒的時間,十幾雙眼睛直刷刷地包裹著她。
顏離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撒腿就跑,卻被橘頭髮男人一把拎到了空中,他抓著她的衣領,一點兒不費力地將她提了起來。
男人問:「你誰啊?」
其中一個男人蹲下身看著少年,眼神戲謔。
「小情人兒啊?」
「哈哈。」
眾人憨笑。
顏離被丟在了地上,趴在那兒,眼睛看向了少年,卻被他那雙冰冷的眼睛給逼退,再次垂眸。
「小情人兒有錢麼?」
顏離心臟一顫,目光再次看向那個少年,少年仍在很認真地盯著自己,神情如一口深井,神秘,窒息。
顏離取下書包,拉開鏈子,手伸進裡面摸索,她掏出一個粉色錢包,還沒拿穩就被橘發男搶走了,男人粗暴地拉開鏈子,拿出疊放在錢包裡的錢,面額最大的也就十塊。
「就這麼點?玩我呢?」
「我只有這些。」
橘發男拽過顏離的書包往下倒,花花綠綠的課本,筆,早餐盒摔在地上,沒見著錢,男人煩躁地把空書包往地下一丟。
他清點了她的錢,加起來也就兩百多塊,吐了含在嘴裡的煙,把錢塞進自己的兜裡,踱步走近那少年,踩在他身上。
「小子,咱老大菩薩心腸,念及舊情不跟你計較,老子可他媽不是吃素的,這次就先放過你,下次見了咱老大滾遠點兒,懶得再教訓你。」
估計是也認識到他身無分文,而所謂的「小情人」也是個窮鬼後,一群人罵罵咧咧地離開了,勾肩搭背,商量著要去哪家酒吧泡馬子。
聲音越來越遠。
顏離趴得腿腳開始麻了。
待一群人走遠後,她蹲起身子,拿過癟癟的書包,把地上的書本撿進去。
慢慢地,一個黑影將她籠罩,顏離停下手上的動作,回頭。
少年不知何時從地上站了起來,他很高,但看起來很瘦,像一座白色雕塑,白色襯衫被踩得有些髒,嘴角滲著鮮紅的血,長得很好看。
可是顏離很快就把視線移走了,因為那雙眼睛,那雙冷到極點宛如一片深海的眼睛,陰鬱,死寂,幽暗,孤僻,實在是會讓人心生恐懼。
明明看起來是個自己年齡差不多的少年,身上的氣質卻讓人不敢靠近,有種老練的邪魅和陰晦。
顏離收拾好了書包,起身,背對著他。
「我先走了。」
少年從兜裡拿出煙含進嘴裡,再掏出打火機,點燃了煙,深吸了幾口,然後夾在指間,慢步走到她身前。
「學生?」
他的嗓音低低的,吐出一口煙。
她應:「是……」
「去哪兒?」
「上課……」學生能去哪兒……
少年訕笑,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
「八點了。」
顏離吸了一口氣。
「我知道……」
她知道已經遲到了,而且很糟糕。
少年勾起唇角,拉過她的書包帶,顏離一怔,莫名其妙地被他拽走了。
兩人停在工廠外的梧桐樹,梧桐樹下停著一輛舊式自行車,車籃仿佛被撞過,向下凹陷著,偶爾兩片梧桐葉落在車座上,然後又被風吹入塵土。
少年提過她的書包反垮在自己身上,騎上車。
「上車。」
顏離頓了一秒,少年逆著光,卻沒看她。
「我不喜歡欠別人。」
少年又補了一句,嘴裡還有淡淡煙圈吐出來。
她幫他解圍,他送她去學校,兩不相欠了。
顏離坐到了後座,手捏著他腰上的襯衫,少年騎得很穩,碎發被風吹起,瀰漫一股凜冽黯然的幽香,白襯衫被風吹得鼓鼓的,有意無意地往她臉上掃。
車停在四中門口,這個點門外已經沒有人了,只有胖胖的保安守在門衛室裡,一臉鄙然地望著從自行車上跳下來的顏離,她穿著裕桐的校服,保安就知道她是個遲到的學生。
保安背著手,朝顏離走過來。
「甭來了!回家吧!這一個個的,把學習當扮家家了?看看!幾點了?」
保安伸出手給顏離看表,泡沫星子從嘴裡亂噴而出。
顏離拉著書包帶子,垂著腦袋盯鞋尖,她從來沒有遲到過,沒遇到過這樣的情況,不知道該怎麼辦。
身後傳來踢自行車的聲音,顏離回頭,少年雙手插兜,嘴裡不知何時又含了支煙,他似笑非笑地盯著顏離,眼角褶出了細細的笑紋。
他把煙夾到指間,慢步到保安面前,他比保安高出一個頭,於是俯視著保安。
吐出口煙霧,熏得保安眯起了圓溜溜的眼睛。
「你是哪个學校的?」
少年伸出胳膊勾上保安的脖子,微俯身,把煙含進嘴里,再從兜裡拿出一盒塞進保安口袋。
「萬寶路。」
少年語氣帶笑。
保安扭了扭身子。
「你……你少賄賂我,年紀輕輕好的不學,我想你這個年紀,煙酒不沾……」
保安還在振振有詞,少年微側頭,眼睛望向顏離,微眯了眯,顏離迅速接收了暗示,溜進了校門。
「唉!唉!唉!站住!我准你進去了吗!還沒記名字呢!你哪个班的?」
保安粗獷的嗓音在顏離身後響起,顏離轉頭,只見少年那張沒什麼表情的臉,還有那雙沒有溫度的眼睛,只一瞬,消失在了視線裡。
一眼萬年是什麼意思?
像時空縫隙裡慌亂的影,一閃而過,卻深深地印在了腦海裡,刻入骨子裡,埋葬在魂魄裡,再也無法割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