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4 章
裴昱,裴長淮。
既來京城做官,趙昀對京中身份顯赫的人物多多少少知道一些,特別是正則侯裴昱,聲名如雷貫耳。
不過名聲大的不是裴昱,而是整個裴家。
六年前走馬川一戰,老侯爺裴承景的嫡子裴文、次子裴行血灑疆場,有去無回。
戰火從走馬川往南下蔓延,直要燒進中原腹地。
痛失二子的老侯爺決定親自掛帥,率兵征討。雖然最終戰事平定,但裴承景不慎中了一記弩箭,當胸貫穿的傷口,醫救無方,老侯爺與他的兩個兒子一樣,為大梁國戰死在走馬川上。
父親兄長戰死以後,侯府中就剩下排行第三的裴昱,承襲正則侯的爵位,統領北營武陵軍,人稱「小侯爺」。
裴家滿門忠烈,小侯爺裴昱又深得聖眷,就連這芙蓉樓的管事,在人前提及裴昱的名字時,都抱有十二分恭敬。
不過,趙昀只知道正則侯名叫裴昱,不知他表字叫長淮;趙昀又是剛剛遷升入京,正則侯一直對外稱病,深居簡出,兩人便不曾見過一面。
思及此,趙昀眉心蹙起,無意識地把玩著手中馬鞭。
見他半天不應,芙蓉樓的管事再低了低頭,等他示下:「將軍?」
馬鞭尾落在趙昀左掌中,被他牢牢握住。他似是想定了什麼,隨口道:「我記錯了,或是叫什麼三什麼四的。罷了,又不是要事,值得我費心思?你隨意挑個模樣好的送來。」
芙蓉樓的管事見趙昀沒發罪,忙躬身謝恩,「謝將軍開恩,小人定將事情辦妥。」
趙昀:「回去罷。」
下人將管事送出府。
趙昀入書房,在歇息前,他通常會練上半個時辰的字。
衛風臨在旁替他研墨,遲疑半天,衛風臨才開口問道:「太師今日請爺過去,可有大事?」
趙昀臨摹一幅書帖,沒有抬眼,漫不經心地答:「談不上什麼大事,讓我處理了陳文正。」
今日趙昀去太師府,太師什麼都沒說,只扔給他一道折子,讓他看了以後,自己斟酌。
奏折是當朝監察御史陳文正寫的,洋洋灑灑三百餘字,也沒有什麼好看的,無非就是說他趙昀出身低微,戰功平平,統兵手段頗具綠林之風,淨是歪門邪道,此等庸人有忝高位。
總而言之,便是看不慣他趙昀風光得意,才有了這道彈劾的奏章。
衛風臨問:「爺打算怎麼辦?」
趙昀手中毛筆一橫,輕描淡寫道:「不怎麼辦,殺了就是。」
衛風臨握住腰間的刀柄,「屬下這就去辦。」
「你給我站住。」趙昀道,「蠢材,以為這還是在戰場上,陳文正什麼人,你說殺就殺?」
衛風臨面無表情,道:「屬下只會殺人。」
趙昀瞧著他,露出一絲忍俊不禁的神色,道:「放心,我自有辦法。」
趙昀面是風流面,眼是多情眼,這般一笑,更是俊極。
衛風臨抿抿唇,再次垂首,低低道:「爺總有辦法。」
趙昀低頭繼續練字,沒過多久,他就把筆撂下了。練字最講究心靜,心不靜,練不成好字。
至於他的心為何不靜……
「我記得,這個陳文正以前是不是做過正則侯的書法先生?」趙昀仰在坐椅上,兀自一笑,手扯了扯發緊的領口,道,「有意思。」
正當此時,管家在外請示,給趙昀送來一張請帖。
請帖是太師府遞來的,邀請趙昀去群英大宴。
往年在京城入冬後,下過第一場雪,都會舉辦這麼一場宴會,遍邀京城望族,品美酒佳肴,慶瑞雪兆豐。
今年主辦群英大宴的人是太師府的小公子徐世昌。
不過說是群英大宴,往年來來回回都是那麼些個熟面孔,能有什麼新鮮?
今年最新鮮的還要屬趙昀這個人,他出身貧賤,因得老太師賞識,舉薦為將,率兵平定流寇,立下頭等奇功,如今官拜大將軍,正是聖上跟前的大紅人。
此等新貴,猶如神兵天降一般落在這朝堂上,不少人都想與之一交。
管家代為轉述道:「徐公子請老奴叮囑將軍,務必賞臉一去。」
請帖後還附有一張參宴人員的名冊,趙昀閱過一遍,旋即合上,手指在名冊上敲了兩下。
衛風臨跟在趙昀身邊時間不長不短,卻也知道,每當趙昀做出這個動作時,定是在心裡已有了什麼壞主意。
趙昀唇彎了彎,道:「好,我一定會到。」
無他,只為名冊上「正則侯裴昱」一行字。
群英宴設在臨江邊的飛霞閣中,如今天寒地坼,臨江水面結了一層厚厚的寒冰,這日又飄起了雪,銀雪覆江,放眼望過去,天地一白。
趙昀進宴時已晚,飛霞閣中早就熱鬧起來。
徐世昌一聽僕人通傳趙昀來了,三步並兩步,親自去門口相迎。
趙昀翻身下馬,將馬鞭丟給下人,掸去黑裘衣上的雪片,剛一抬頭,徐世昌滿臉笑容地迎上來。
「昀大將軍,等你好久,可算盼你來啦。」
趙昀如今是太師的最得意門生,徐世昌又是太師最寵愛的小兒子,兩人一見即親近,徐世昌拉住趙昀的手,親自帶他入宴。
這一宴席沒有那麼多規矩,見著身份尊貴的,或拱手作揖,或點頭致意,也就算見了禮。
不過對趙昀,他們都格外殷勤些,嘴裡不住地賀他步步高升、祝他前途無量云云,一路下來,已見過名冊上的不少人。
前院設下投壺,正有兩位公子在比試,眾人圍觀,樂工在一旁奏樂助興。
一箭入壺,滿堂喝彩。
徐世昌有意讓趙昀在宴會上出出風頭,給他們太師府贏個臉面,揮手就要撵開那兩位正比試的公子。
其中一個公子不滿道:「好你個徐錦麟,連我都敢撵,你越來越不將哥哥放在眼裡了。」
徐世昌一腳踹在他屁股上,不重,跟打鬧似的,笑道:「笑話,我何時將你放在眼裡過?這是我設的宴,再來下我面子,當心我把你揍成豬頭!」
那公子被踹了也不生氣,越發笑得開了,「小太歲,你盡猖狂罷。一會子等長淮來了,難道你也慢待他?」
徐世昌掀起眼皮,輕慢地看著那人,道:「長淮才算我的好哥哥,我必不會慢待了他,他也是最疼我的。至於你,你又是什麼東西?滾去,滾去,討厭人。」
徐世昌推開他,從下人手中拿來一枚箭矢,回頭遞給趙昀,笑道:「昀大將軍,要不要玩玩兒?」
趙昀道:「我不太會。」
徐世昌可不信他這一套謙辭,早就在爹爹那裡聽說,趙昀箭法百步穿楊,非尋常人能及。
他道:「無妨,玩玩而已。有我在,這裡無人敢嘲笑你。」
趙昀見拒絕不下,接過箭,對著青壺一投,箭鏃擦過壺口的邊兒,沒中,再投一箭,也是不中。
有些人大為可惜地嘆了一聲,徐世昌瞪了瞪眼,沒想他投不中。想來是趙昀出身不高,自小沒玩過這種娛戲,一上手果然生疏。
他忙道:「就差一點。行啦,也沒什麼好玩的。昀大將軍,隨我進飛霞閣,我從江南特地買來一班彈琵琶的小嬌娘,你是淮水人,她們彈奏的曲子,定然合你的意。」
有他給趙昀台階下,眾人也不會說什麼,有人附和著也要聽,想隨他們一同前去。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我當有多厲害,竟得太師和聖上如此抬舉?原來是個登不上台面的。」
說話的人聲音尖細,極其扎耳朵,因此人人都能聽得一清二楚。眾人面面相覷,有的得意偷笑,有的神情複雜。
徐世昌心裡不爽,率先發起難來,瞪向說話那個錦衣公子,喝道:「劉安,你說什麼呢?!」
劉安一笑,「隨口說說嘛,生什麼氣?我又沒有指名道姓。」
徐世昌喝道:「我去你娘的!」
徐世昌人稱「小太歲」,仗著親爹是當朝太師,一貫的囂張跋扈,真真是個說發威就發威的主兒。
這廂見劉安敢出言譏諷趙昀,好不把他們太師府放在眼裡,便一挽袖口,當即就要撲過去揍他。
趙昀伸手將他攔下,道:「錦麟。」
一旁下人收到趙昀眼神,忙將羽箭捧過來,趙昀拿起一支,道:「等下再去聽曲,我再玩一回。」
徐世昌剛想說不要勉強,就見趙昀漆黑的眼稍有厲色,看也不看青壺方向,抬手一掷。
當啷一聲,箭已投入壺中。
眾人皆是一愣,反應片刻,才有人叫彩:「好,將軍好準頭!」
盤中共計二十四支羽箭,箭箭全中。
徐世昌看得眼都直了,嘴裡不住叫好,要知道京中善投壺者眾多,但如趙昀這般厲害的少之又少,他認識的,也僅僅只有一人爾。
可惜這人故去多年,不提也罷。
轉眼只剩下最後一支箭,趙昀握住箭身,遲遲未發,他以指腹試了試箭鏃的鋒利,剎那間,利箭赫然脫手,流星一般,朝劉安的面門呼嘯而去!
甚至都來不及閃躲,劉安只感到耳邊穿過一陣陰森森的冷風,驚得他渾身一抖,轉眼耳垂處就淌下一痕血來。
劉安忙捂住耳朵,抹了抹癢痛處,才見手上鮮血。
眾人也是反應了一陣才明白發生了什麼,噤著聲,誰也沒說話。
唯獨趙昀開口道:「你看,錦麟,我都說了,我不太會的。」
徐世昌差點笑出聲,想這趙昀雖是貧賤出身,這不屈人之下的稟性倒是與他們世家子弟的脾性相投。
那邊,劉安嚇得胯下湧出一股熱流,頓時濕了褲子,他忙捂住襠部。
徐世昌是個得理不饒人的,這廂看劉安面色如灰,禁不住大笑道:「哎,好大一股騷味,誰尿了褲子?」
劉安掛不住臉面,當即奔向門外,匆忙間一下撞在那名奏樂助興的樂工身上?那樂工人高馬大,劉安身板瘦小,一頭撞上去,自己倒跌了回來。
原本眾人都忍著笑,現在見他摔跤,再也憋不住,噗嗤笑出聲來。
劉安氣急敗壞,爬起來一腳踹在那樂工的肚子上,樂工跌了個跟頭,倒在地上。
劉安尤不滿意,隨手端起一旁做擺設的盆景,朝樂工頭上狠狠砸去!樂工抱起頭,也沒防住,額頭登時被砸出血來。
這劉安對他一通拳打腳踢,「你個狗娘養的下流貨色,不長眼麼,連小爺都撞!」
徐世昌見他在拿這樂工出氣,道:「劉安,你別太過分。」
劉安眼也紅了,臉也紅了,罵道:「怎麼?我來赴宴,你做東家的,難道縱容一個下賤貨欺辱到我頭上!是誰太過分?!」
徐世昌聽他分明指桑罵槐,嘴裡罵的下賤貨是樂工,實則是指趙昀。
這是徐世昌第一次承辦群英大宴,劉安再不濟,也是有身份的人,真要鐵了心地鬧出乱子,搞砸他的宴會,回頭他爹爹一定賞他一頓板子。
徐世昌最怕他爹,心下暗道:「算了,就讓他打去,出掉這口氣也好。」
徐世昌不攔,眾人也不做聲,見劉安下手之毒,方才對他的嘲笑,現在也變得五味雜陳。
樂工不敢還手,一個勁兒地痛呼求饒。劉安始終發洩不夠,一手捉來那投壺用的箭矢,橫了橫心,朝著樂工眼睛狠狠扎去!
趙昀冷道:「你敢。」
還不待他出手阻攔,門外僕人一聲響亮的通傳:「正則侯到——!」
劉安聽著他的名字,渾身哆嗦了一下,如同給人兜頭潑了一桶雪水,握箭的手僵在半空中。
徐世昌一喜:「長淮哥哥來了。」
只見前方擁攘的人群自覺靜默,回避到一側,讓出一條道來。
在眾人目光之中,一行人走入飛霞閣前的庭院,走在最前方的那人就是正則侯。
他